■梁颖
很多年来,最能拨动我心灵琴弦的两个人,都是我的忘年交。自从和她们相遇的那一刻起,我生命的河流注定流向与众不同。
小时候,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乡间。邻村一个年轻女人,以令人惊艳的方式进入我的视线。平日里她耕田割麦,烧火做饭,样样利落,和别的农妇毫无区别。她很少和别人扎堆聊天,总是独来独往。她是秦腔自乐班的青衣,但平常不动声色。那时每年夏天收完麦子后,村子里都会有秦腔演出,有时是请专业剧团,有时是村里人自娱自乐。她演秦香莲,一袭黑衣,扮相俊美,静静地站在舞台一侧,唱腔婉转真挚,却又刚柔兼济。我坐在台下痴痴地望着她,心里奔涌着对她的喜爱。她的表演好似有种神奇的魔力,让我平淡的生活因此而变得新鲜。很自然地,我成了她的头号“莲迷”。她去哪里,我就跟到哪里,手里紧紧攥着她上衣的衣角,形影不离。
多年以后,人们总是说起诗和远方、月亮和六便士这样的话题。每当这时,我总是想起她。她的诗和月亮不在远方,就在家门口泥土砌成的舞台上。她因为拥有这方舞台而成为普通农妇中的例外。秦香莲是一个意象,她借此跳脱了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,闪耀在舞台上。
妈妈供职于小镇供销社,小学三年级时,我搬到镇上和妈妈一起生活。我告别了香莲姨,继而结识了新的朋友。她是妈妈的同事,我叫她窦姨。
窦姨很喜欢唱歌。那时供销社里有台电视,我和窦姨都是电视室里的常客。窦姨爱看各种文艺晚会,尤其喜爱晚会中的歌曲演唱。关牧村或李谷一的歌,她都不在话下。那时电视剧《血疑》正在风靡,每天晚上山口百惠演唱的片尾曲《谢谢你》飘荡在大街小巷。《谢谢你》是我最后听到的窦姨的歌声。就在那年我跟随父母搬去城里生活,我们就此分别。几年后当我再次回到小镇的时候,窦姨已不知去向。
长大后,我也成为一个爱唱歌的人。唱歌成为我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,无论是快乐时,还是伤心时。如果说有什么遗憾一直让我耿耿于怀,那就是小时候我没给香莲姨和窦姨唱过歌。
曾经想过,为什么我会对她们如此着迷?长大后从事文学研究,一下子豁然开朗。有一天,我看到有批评认为,艺术是对熟悉的事物的陌生化。比如,舞蹈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走路的陌生化。好吧,香莲姨和窦姨都沉默寡言,但歌唱替她们表达心曲,她们都安于寂寞,但都不安于常规生活的塑造。歌唱使她们实现了对平庸生活的跳脱,也使我的世界变得无比美妙。
几年前我为窦姨写过一篇散文《似是故人来》,那段时间我常常午夜梦回,没来由地想起她。几个月后,我接父母来西安小住。一天,我载着他们在关中环线兜风,我们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,一边聊着天。妈妈突然问我:“你还记得窦姨吗?”“怎么可能忘记呢?”妈妈沉默了一会,说:“她前些年生病离世了。”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,只能把车临时开到路边。妈妈是在多年后的一次老友重聚中知道这个消息的。虽然早已分离,但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怀着或许某天能再见到她的希望。现在,这希望破碎了。
秋天是适合倾诉衷肠的季节。在这个凉爽的夜里,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,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痛仰乐队的《让我为你唱首歌》:“只有我才懂得你珍贵,就让我为你起舞吧,让我为你唱首歌,让我为你唱首歌。”那就把这些文字当作一首歌,唱给我心爱的朋友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