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张永涛
炕席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棉絮,母亲盘腿坐在炕上,我挨着她的膝盖,像小时候那样。她的手抚过那叠旧布,指节泛着经年累月的苍白。炕上重叠的布被岁月磨得发亮,经纬间仿佛还渗着早年的汗渍。
母亲缓缓开口,因耳背,说话声音不自觉地放大,却饱含深情,开始讲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。我静静地听着,眼前仿佛浮现出年轻时母亲的身影。
“这是纺车摇出来的线。”母亲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,“那时候你们弟兄几个睡得沉,纺车嗡嗡响到后半夜,煤油灯芯结了花,我就用针挑一挑。”她的手指划过布面,停在一道浅色的折痕上。我伸手摸向布堆底层,触到一块发硬的深蓝粗布。母亲说:“这匹布早得很了,你爷爷还在世时,家里种棉花,那年赶上丰收。”她的指尖在布纹间游走,仿佛在触摸某个消失的清晨,“天不亮我就去摘棉花,露水浸透裤管,回来在院子里摊开晒,白花花的,像雪一样。”第二层格子布的纹路里藏着褪色的蓝,母亲说是在县城买的染色剂。“染盆支在核桃树下,你奶奶拉风箱,我搅着布片子,满院子都是蓝色。”几十年过去了,母亲竟然把那些布都保留着。
从农村搬到城里后,有人劝母亲:“城里没人用这些了,拆掉扔了买新的。”可母亲舍不得,依旧留着。后来因年头太久,她把被面拆下来缝成褥子,好歹将这份旧物留了下来。母亲还念叨,过去的花型好看,像狮子滚绣球、鸳鸯戏水、牡丹花,哪样都叫人爱。那些花型,是生活的美好寓意,是母亲对生活的热爱与憧憬。
母亲所说的织布机,我是有印象的。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,母亲经常在夜晚纺线织布。油灯的火苗下,纺线机嗡嗡作响,那声音,如同摇篮曲,伴我们进入梦乡。线纺好了,就开始织布,织布机的梭子声尚小,推篦子的声响却很大。那声音独特,在寂静的夜里回荡。后来渐渐有了灯泡,光线亮了些,但煤油灯便宜,加之总停电,夜晚的织布从未停过。搬到城里后,织布机被架在阁楼上,再后来翻新房屋,便彻底拆解了。母亲常念叨她的织布机,那是爷爷用好木料给她打造的,可也只能说说罢了。
前年回老家,刚见到母亲,她就拉我去后院,说有样东西给我看。在后院墙角,竟放着一架破旧的织布机。我问从哪来?母亲说,是去挖野菜的路上,在城壕边捡的。我又问这么重如何拿回来的?母亲说,是和村里另一个婶子分两回抬回来的。这织布机虽旧,却是核桃木的,掂量着有分量,拼装起来还能用。后来,在母亲指导下,我把织布机拼接起来。虽少了许多小配件,但外观齐整,母亲很是欣慰。她轻轻抚摸着织布机,眼中满是欢喜,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织布的时光。
商场里的衣裳挂得琳琅满目,可再精致的针脚也织不出这样的温度。母亲的布衣叠在衣柜深处,在炕上铺了一层又一层。抚摸它们,我又听见纺车的嗡鸣、织布机的哐当,以及时光在经纬间流淌的声音。
这些布衣是母亲用岁月纺成的线,用爱织就的网。它们网住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,网住了核桃树投下的阴影,更网住了我们相互取暖的温度。
不惑之年,当我在风中想起这些布,便觉得有双粗糙的手轻轻拥住我,像母亲当年把织好的被角,掖进我颈窝时,依旧那样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