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朱鹏程
黎明尚未到来,天地之间仿佛还沉浸在一种深不可测的梦境里。轻雾弥漫在山谷,远处的林木和近旁的炭火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。我沿着山路前行,脚下沙沙的声响在湿润的空气中被轻柔地吞没。这时,一缕炊烟从前方一个低矮的院落升起,似乎带着某种隐秘的召唤。
院子里,一位老人蹲在火盆边,身影与炭火的明暗融为一体。他的手轻轻搅动着铁罐,那罐子在火光中泛着古旧的光泽。听到脚步声,他缓缓抬起头,一双眼睛在晨光下显得深邃又平静。
“路上的人,捣一罐子茶再走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岁月的厚重。
我走进院子,注视着那只被火焰环绕的罐子,问道:“罐罐茶?这是怎么一种茶?”
他微微一笑,拿起粗瓷碗,将红褐色的茶汤舀满递给我。雾气袅袅升起,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香气,有枸杞的甘甜,有茶叶的清苦,还有一丝隐约的咸涩。我接过茶,抿了一口,初尝微苦,随即甘甜在舌尖回旋,仿佛一阵清风穿越旷野,带来远古的记忆。
“味道特别。”我赞叹道,“可为什么加白糖?”
“加白糖。”他慢慢说道,眼睛注视着跳动的火光,“这茶叶苦,放些白糖,就不苦了,苦中带些甜,才能熬出日子来。”
他的话让我心头一动,抬眼望向他,却发现他的神情深沉而遥远,仿佛在注视某段未曾被诉说的往事。
“您煮茶用了不少心思吧?”我问。
他低低笑了笑,“心思?有啥心思?这罐罐茶,靠的是火、铁、茶,和那一点藏在茶里的岁月。”他停顿片刻,像是要让我品出什么意味,“早晨喝这一罐,攒劲,干一天活都不吃力。可说到底,茶也不是茶,它是你能不能熬下去的一点劲儿。”
老人将话说得轻描淡写,可我分明感受到这茶背后有一种厚重的生命感。他将茶罐从火上取下,往罐中添了些清水,又慢慢加了一把茶叶。
“您年轻时,也常喝这茶吗?”我忍不住问。
他点点头,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。“那时日子难,去陕西割麦子,都是从这爬山走到陕西的,这山上的路难走得很。每次出门,带上一罐这茶,心里才觉得踏实。枸杞能顶饿,糖能补力,茶能醒神。那些年的路啊,一步一步,都是这茶陪着熬过来的。”
他的目光随着话语落向远处,院外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他的故事并不复杂,却让我感到一种深沉的力量。仿佛这茶不仅仅是饮品,而是他整个生命的缩影。
“罐罐茶的苦涩,你觉得咋样?”他忽然问,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。
“初尝微苦,但甘甜很快就化开了。”我答道。
他笑了,像是在期待这样的回答。“苦在前,甜在后,这才是茶的味道,也是日子的滋味。”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铁罐,声音低而缓,“这罐子年辰多了,陪了我一辈子。它记得炭火的温度,也记得我走的这些路。”
晨光渐渐洒满山野,阳光穿透薄雾,照在火塘和他的脸上。他将最后一碗茶递给我:“再喝一碗,记住这味儿。等你走得远了,往后还能想起。”
我接过碗,一饮而尽。茶的味道在胸口化开,暖意随之涌上心头。我背上行囊,走出院子。远远地回头看去,老人已背对着晨光,重新蹲回火塘边。他的身影安静而稳重,像一棵长在山间的老树。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许多年后,每当清晨的寒意袭来,我都会想起那罐罐茶。它的滋味不仅仅是舌尖的感受,更是一种生命的启示:熬过苦涩,才能品到甘甜。而那清晨的茶汤,不只是一天的开端,更是人生的回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