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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年03月30日
一次田野考古的追忆
——写在陈忠实逝世九周年之际

■ 王仲生

2008年末,西安半坡博物馆组织了一次渭南史家遗址实地考察。忠实与我作为特邀嘉宾,有幸参与其间。

正值隆冬,车队从西安半坡出发,沿秦岭北麓,一路东进,过渭南市区,折向南。秦岭高耸,沿着进山的柏油路,车队盘旋而上。清水河缠绕一侧,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水库。库尾,有垂钓者静举钓竿。

史家遗址在沋河西岸的二级台地上,河东岸有高铁飞驰,西安南京主干线,当地设有名为花园的一个小车站。台地之下,一条公路,车流穿梭,与高铁遥相呼应,高铁与公路的并行并列,为遗址的存在提供了现代文明背景,对比鲜明强烈。站在遗址所在地,红日高照,蓝天白云,冬麦青青,梯田层层。遥望远方,农家村落,依稀可见。田野空旷,寂然无他人,如果不是半坡博物馆考古人员介绍,你绝对想不到我们脚下的这片麦田是四五千年前先民生活的地方。

远古文明离不开大河,大河两岸一级台地,离水太近,远古的人往往选择二级台地居住活动。

半坡遗址就是处于浐河二级台地上。史家遗址选在沋河岸西二级台地又为一例。

今天的沋河仅存细微一线,似可忽略不计,正如浐河也是浅水流淌,不再是当年浩浩荡荡,水量充沛,一条大河。

1973年,渭南考古人员发现了史家远古文化层。1976年考古发掘面积250平方米,发现窖穴4处,墓葬43座,男女合葬已成趋势。另外,还发现了大量的生活器具及动物骨骼。如今,这些遗存已全部回填。

史家遗址文明介于半坡早期及庙底沟类型之间,给仰韶文化序列填补了空白。史家遗址出现的葫芦瓶陶器,可以证明这一判断。彩陶介于半坡与庙底沟之间,它告诉我们先民处在文明不断演进的生命链条之中。

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。

冬日,麦田的一个断崖处,遗存在泥土之中的层层白骨,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,宛如一堵白骨垒成的泥墙。

断崖的顶部,麦苗翠绿,沐浴在阳光下,证明它的真实存在。

一种无可名状的冲击力震撼了我们。我们静默了,忠实掐灭了抽了半截的雪茄,我和忠实都失语,我们不敢,也不愿意对视。这是哪个年代的遗骸?他们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?考古人员立即开启了现场浅层挖掘。他们兴奋不已。我与忠实静静地站在一旁。

这种全新的体验让我们一时无语。这与站在博物馆里与文物与古迹的对视,完全不是一个概念。特定的环境,特定的设施和预先的心理约定,让我们与审视对象保持了时空距离。那时的你,完全是一个局外人。现在,你置身现场亲临其境,你毫无心理准备,直接与远古遗骸对视,你能不激动吗?终于,我们清醒了过来,忠实悠悠然说,看来半坡博物馆的人是有备而来,不然咋会不期而遇么。浓重的陕西腔,大家都笑了,现场气氛为之一变。忠实是在回顾《白鹿原》的创作心得吧,我想。《白鹿原》不正是一种文化考古的行为吗?

挖掘暂告一段落,我们走向回程。夕阳迎接着我们,林木染上了几许妩媚。忠实与我在车上聊天,从史家遗址聊到了大地湾,大地湾留下的地面画。话题又转向了渭水文化。忠实问我:王老师知道蒲城的王鼎吗?你说的是清代道光年间的那个王鼎?我问忠实。忠实兴奋地笑了。他告诉我,他最近翻阅了不少王鼎的资料,对王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想写王鼎?我也兴奋了,反问忠实。忠实默默地点了点头,望向车窗外,陷入了沉默。过了一会儿,忠实回过神来,一字一顿的说王鼎真是铁骨铮铮,一条关中汉子啊!忠实十指紧扣,朝我晃了晃手。

1990年,忠实与我,还有王愚、李星等一行人去成都参加一个文学活动,在硬卧车厢的深夜,我与忠实有过一次长谈。他给我讲述了正在写作中的《白鹿原》的一些情节,一些细节。18年前的那一幕,清晰地重现在眼前,我握了握忠实的手,希望忠实能把他的又一宏大构想付诸创作实践。

我们并不了解半坡博物馆史家遗址考古的结局。也许对我们来说,结论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参加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考古。我们所知道的另一真实是忠实并没有实现他的宏愿,终究没有写出关于王鼎的长篇小说。这不能不是我们共同的遗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