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梦阳
夕阳西下,暮色在额济纳河的尾音里沉坠。风,裹着两汉的沙砾抽打着世界,我蹲在沙丘上,手指触到一截凸起的硬物——汉简,半埋在黄沙里,像一段不肯消失的记忆。
这汉简已枯槁如骨,却比活人更有生气。它躺在我的掌心,纹路里渗着两千年前的墨痕。简上的字迹漫漶了,不是被风沙啃噬,而是被时间本身消化了大半。那些笔画倔强地凸起,如同老人手背上的青筋。
暮色渐浓,简上的字“活”过来了。我隐约看见“戍卒”二字在蠕动,接着是“粟米五石”“弓弩八具”。这些字排着队从简上走下来,在沙地上踩出浅坑。有个字缺了半边腿,一瘸一拐地跟着队伍;另一个字掉了横笔,像被削去帽子的戍卒。
风,突然紧了。
沙粒打在简上,发出细微的铮鸣。我用手护住这截木片,却摸到一道裂痕——是箭镞擦过的伤痕?还是某位书吏愤怒时折断的?裂痕里渗出黑色的血,那是混合了人血的墨。汉代的墨用胶调和,而边疆的文书,往往掺着戍卒指头上皲裂的血口子。
远处传来驼铃声。不,是铁马銮铃。一队汉军骑兵从简上列队而过,他们的甲胄在暮色中泛着鱼鳞般的青光。有个年轻士卒回头望着我,他的脸迅速风化,变成沙粒从颅骨上簌簌落下。
月亮升起来了,冷光照在简上。那些字迹突然清晰如新:“太始三年戊戌,居延戍卒十人失期当斩。”月光洗着这行字,洗出一摊黑水,渗进我的掌纹,我的手掌顿时重若千钧。
沙丘背面传来呜咽声。不是风,是某个埋在这里的戍卒在哭。他的眼泪早已流干,现在流出的是沙粒,沙粒组成模糊的字形,在月光下写着“家”。
我把残简放回原处。它本来就不该被移动。每一截简牍都是钉住时间的木钉,拔出来,历史就会像帐篷般轰然倒塌。
夜色完全降临。
居延海的波光渐渐熄灭,那截汉简在我身后重新没入沙土,带着所有未说出口的口信,继续它两千年的长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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