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欧兢兢
老屋院前的丝瓜藤又爬满了竹架,五月微风轻拂,那嫩黄的卷须宛如初生婴儿的小手,试探着抓住竹篾的纹路。漫步于田埂,阳光穿过层层交叠的绿叶,在泥地上织出细碎的金色网纹。恍惚间,30年前初夏的草木香,悠悠漫上鼻尖。
记忆中,祖母总爱坐在丝瓜架下的竹椅上,专注地做新鞋、纳鞋底。那泛白的青布衫,勾勒出她清瘦却坚毅的身影,银簪子斜插于发髻间,随着穿针引线的手法微微晃动。我经常顽皮地学着蝴蝶振翅,围在她身边转圈,惊得藤蔓上的细叶簌簌轻颤,满架绿浪随之涌动。“慢些跑,当心撞翻蚂蚁的酒席。”她轻声嗔怪,笑声里是对我无尽的疼爱。每当我跌跌撞撞摔进花丛时,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,用沾着艾草香的手帕,轻柔地拭去我额角的汗珠。
村西头的槐花,那是五月最慷慨的馈赠。我时常和邻居二妹挎着竹篮,钻进那片槐花林。晨露沾湿了布鞋,混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,酿出童年最清甜的梦。
枝头白花簌簌飘落,恍若一场永不落幕的雪。二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,指向天空:“快看!”只见两只羽翼未丰的雏燕正笨拙地练习飞翔,老燕则在上方盘旋,翅尖几乎要划破低垂的云絮。我们屏气凝神,望着那两道黑色剪影掠过晒得发烫的谷场,最终隐没在远处翻涌的芦苇荡里。
暮色缓缓晕染开来,整个村庄都浸在艾草与忍冬的香气中。炊烟从各家烟囱里袅袅升起,起初是清浅的蓝,与天边晚霞缱绻交织,渐渐化作浓稠的紫,在瓦楞间缠绵游走。父亲扛着锄头归来,草帽里细心地藏着几颗熟透的野草莓。“给咱家妞妞的。”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缓缓摊开,那抹鲜艳的红还带着泥土的温度与日光的余温。母亲在灶台前忙碌,铁锅里的蚕豆“噼啪”爆开,油香混着柴火味,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恍若童年最温暖的歌谣。
最难忘的是月夜,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篱笆间巡游,像是星星遗落在人间的碎屑。我和祖父躺在竹床上数星星,他教我辨认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,说那是被天河隔开的两粒星子。蝉鸣声里,老黄牛在牛棚里反刍,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蚊虫。忽然有流萤停在祖父的烟袋锅上,幽蓝的光晕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,竟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。
后来村东头修了公路,拉水泥的车子碾碎了田埂上的野菊花。丝瓜架在某个雨夜轰然倒塌,祖母的竹椅被雨水泡得发了霉。我跟着父母搬进县城时,二妹送我一个玻璃瓶,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和褪色的蝴蝶翅膀。“等丝瓜藤再爬满架子,你就回来。”她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着整个五月的晨露。
前些日子收到邻居的信,说村里要搞“乡村旅游”。我踩着青石板路往老宅走,发现晒谷场边新砌了仿古的亭台,原先的芦苇荡改成了垂钓园。但转过溪桥时,忽然瞥见某户人家的矮墙上,几株野蔷薇正攀着竹篱疯长,粉白的花瓣落进溪水里,恍惚还是旧时模样。
推开斑驳的木门,丝瓜藤竟真又爬满了墙。新竹架代替了旧时的木桩,嫩绿的卷须在风里轻轻摇晃。竹椅还在老地方,只是积了厚厚的灰。我学着祖母的样子坐下,看阳光穿过叶隙,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暮色四合时,我遇见在溪边洗衣的二妹。她鬓角已染了霜,却仍像从前那样爽利地拧着被单。“尝尝新摘的蚕豆。”她往我手里塞了把青豆荚,指甲缝里还沾着草汁。我们坐在老槐树下剥豆,看远处游人的彩伞像蘑菇般绽开。有孩童举着网兜追逐萤火虫,笑声撞在青砖墙上,碎成满地跳动的银鳞。
此刻,我躺在五月的怀抱里,听新蝉与老蛙对唱,看萤火与霓虹共舞。那些消逝的从未真正离去,它们只是换了个模样,继续在村庄的脉搏里轻轻跳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