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吕鹏涛
晨雾未散时,我站在田间尽头望向电厂。冷却塔群在雨帘中若隐若现,像一群沉默的巨兽蛰伏于山峦之间。灰白塔身被雨水冲刷出冷冽的线条,与远处黛青的山影倒映在江面,竟分不清是工业的筋骨还是自然的笔触。
穿过坝堤的芦苇荡,湿漉漉的芦花扫过裤脚。电厂的白色烟囱正吐出稀薄的雾气,混着晨雨织成半透明的纱帐。冷却塔顶的喷淋装置突然启动,万千水珠被风卷成银丝,与江面腾起的薄霭交织成网。有工人踩着梯子检修管道,安全帽下露出的衣角被风鼓起,像一面鼓动的帆。
塔基处有一片苔藓丛生的洼地,积水倒映着冷却塔的几何轮廓,竟生出几分玛雅神庙的错觉。不远处输煤栈桥爬满青藤,铁栏杆上凝结的水珠坠入江中,惊散一尾银鱼,波纹荡开时,塔影碎成满江碎玉。
沿路漫步,发现电厂围墙外藏着片隐秘湿地。芦苇丛中有白鹭单腿立着,与铁灰色的取水管道构成奇妙对峙。老官同志的胶靴陷在泥里,正用望远镜观察水位刻度:“这塔群的冷却水,养活了周边的鸡鸭鱼鹅。”他腰间挂着的老式铜钥匙叮当作响,和远处冷却泵的低频轰鸣形成奇妙和弦。
转角处的废弃煤场已改造成光伏板阵列,深蓝玻璃在雨后泛着冷光。生锈的输煤皮带架缠绕着爬山虎,几株野蔷薇从钢板缝隙里探出头,暗红花瓣沾着冷凝水,像凝固的血滴。老官说:“这里曾飞来过受伤的苍鹭,后来它们把冷却塔当成了新巢穴。”
日落前我登上电厂观景台,夕阳给冷却塔镀上金边。百米高的塔筒吐出湿热气流,在空中与江面雾气交融,凝成七彩虹桥横跨两岸。控制楼玻璃幕墙映着晚霞,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坠入江水,与下游吊脚楼的灯火遥相呼应。
下到江边公园,发现工人用废旧管道改造的喷泉正在运作。锈蚀的钢管孔洞中喷出细密水花,与冷却塔排水口溢出的水流形成对话。有孩童追逐着水雾中的虹光奔跑,笑声撞碎在生锈的阀门与崭新的LED警示牌之间。
暮色时分,电厂的轮廓融化在靛青色天幕里。那些曾象征工业蛮荒的钢铁丛林,此刻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舒展成温柔的剪影。江鸥掠过冷却塔尖的瞬间,我忽然看清——那些高耸的塔筒是写给天空的诗行,而缠绕其上的藤蔓与芦苇,正用年轮记录着文明与自然的和解。
归途时,我拾得锈蚀齿轮一枚,内侧竟生成孔雀石纹路的苔藓。或许这座电厂早已成为某种生命体:它吞吐热力,也滋养万物;它刻着人类征服自然的野心,却最终被自然重新雕琢成风景。当最后一缕蒸汽消散在夜色里,“中坝”枕着钢铁与草木共生的呼吸声入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