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孙志昌
阳台不大,也就“巴掌大”的一个地方,就像一张折起来的信纸。我在这“信纸”上写字,不过用的是晾衣绳、夹子和风。绳子两端各钉一只小铁钩,拉直了,像拉二胡前调弦,吱呀一声,日子就绷上了调。
早上,我把第一只袜子挂上去,脚尖朝下,像一个害羞的孩子。水珠顺着棉线一路滑到脚跟,“嗒”的一声,落在栏杆外,砸中了楼下早起打太极的老太太的伞——老太太抬头冲我笑,我也笑。
午后,起风了。先是楼下香樟树沙沙地递话,再是远处卖冰棍的三轮车铃响,接着,风就翻窗进来了。晾衣绳轻轻地抖了抖,像被谁挠了痒,忽然软了腰,弯出一道弧线。白衬衫被风鼓起肚子,成了帆;碎花裙拧着腰肢,跳探戈。我站在门边,手里捏着一只孤零零的夹子,看它们热闹得像个临时舞台。
风大了,绳子就嗡嗡作响,像老人在灶台前哼着小曲。我伸手去摸,绳子绷得紧。小时候,外婆家的晾衣绳拴在两棵枣树之间,我吊着它打秋千,枣花落在脸上,痒到心里。外婆喊:“别扯断了,还要晒被单!”声音穿过风,像从井底浮上来,至今还湿淋淋地挂在耳边。
风停了,绳子也直了,衣服们也垂下头,像看完一场戏的观众,在散场时,带着满足后的疲惫。我收衣服时,把脸埋进刚晒干的枕套里,太阳的味道一下子就扑了上来,还带着一点烤熟的棉籽香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也晒透了,霉味和皱褶都被风吹得了无踪迹。
有时候,风来得太急。暴雨前,乌云压顶,绳子会疯了似的摇,夹子也会噼里啪啦掉一地。我冲出去,和雨抢时间。湿衣服沉甸甸的,手忙脚乱间,天边炸了个闷雷,我吓得一哆嗦,怀里丈夫的衬衫掉进水盆,漂起一层灰色泡沫。我愣了一下,忽然笑出声——这衬衫上午刚被他的咖啡溅脏,原来老天也嫌它脏,替我重洗一遍。
雨过天晴,绳子上挂着水珠,像一串没来得及收的泪。我重新把衣服晾上去,它们比先前更服帖,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。风又来了,这回是软的,带着雨后的凉。我倚靠在栏杆上,看绳子慢慢弯成一道桥,一头连着我,一头连着远处隐约的青山。桥下没有水,只有来来往往的日子,哗啦哗啦地流。
夜里,阳台只剩下绳子和风。路灯的光从楼缝漏进来,把绳影投在墙上,一横一弯,像心电图。我躺在床上听它嗡嗡作响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却一下一下,敲在我的胸口。丈夫翻个身,嘟囔:“还不睡?”我说:“听,晾衣绳在说话。”他笑我傻,翻身又睡熟了。我知道,他听不见,就像很多人听不见——日子绷得紧时,它其实也会唱歌。
第二天清早,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摸一摸绳子。它安静地直着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我知道,风来过,雨来过,那些弧线、那些声响,都留在绳子的纤维里,也留在我的心上。日子继续笔直地往前赶,可我已学会在风来时弯一弯,在雨来时抖一抖。
小小的阳台,小小的晾衣绳,替我守着秘密:生活不必总是绷成一条直线,弯一弯,才挂得住阳光,也挂得住风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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