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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年12月06日
扯面里的乡愁

■ 谭胜鹏

许久未吃家乡的扯面了,国庆假期与友人游玩途经赤水镇,便邀大家前往品尝家乡美食——赤水扯面。

步入街头一家不起眼的扯面馆,便传来一阵“啪啪”的声响,定眼望向后厨,原来是扯面制作时的声响——面团甩在案板上的“啪”,一声又一声,沉闷、结实,在狭长的街巷里荡开,那声音,却像一根无形的线,将过路人的脚步都绊住了。

店里只有一个师傅,是个50岁上下的汉子。光着膀子,只套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。他不大说话,全神贯注在那团面上,肩膀与手臂的肌肉,随着他每一次发力起伏抖动。我看得有些痴了。这哪里是在扯面,分明是在与一个顽固的灵魂角力。他将那面拉成长长的一条,双臂一振,面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,“啪”的一声,脆生生地打回案上。这一“扯”一“摔”之间,仿佛将面里最后一丝犹豫与绵软都驱赶尽了,只剩下紧绷绷的、肌腱一般的韧性。我终于明白,为何这面叫“扯面”,一个“扯”字是两种力量的对峙与撕扯。

浇头是早就备好的,大铁锅里,赤水河畔的辣子与汉源的椒,熬成一片沉甸甸的、油亮亮的红。师傅抄起海碗,筷子伸进滚水一捞、一提,那筋骨铮铮的面条便服服帖帖地卧入碗中。一勺滚烫的红油浇头泼上去,“滋啦”一声,霸道的香气直冲鼻腔。

入了座,一盘秘制的腊汁肉和透着麦香的牛舌饼先端上了桌,再剥几瓣大蒜,在扯面没上之前便吃得满口溢香。随后冒着热气的扯面端到了眼前,它极有韧劲,牙齿切开时,能感到清晰的抵抗,仿佛能听见面条在口腔里“嘣”的一声弹开。韧劲之后,却又奇异地滑,裹着那厚重滚烫的油辣,一路浩浩荡荡地冲下去,烫得人额角冒汗,却又止不住地想再吃下一口。那辣,不是尖酸的刺痛,而是一种钝感的、温暖的包裹,从喉头一直熨帖到胃腹,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与倦意都逼了出来。

许多年前,我也曾坐在这样一家窄小的店里,对面坐着父亲。那时我还小,被这面辣得嘶嘶吸气,眼泪汪汪。父亲笑着说:“吃面,就要吃出个响声来。”他随即示范,挑起一大箸,呼呼地吸入口中,那声音酣畅淋漓。我学着他的样子,努力发出笨拙的响声,他便哈哈大笑,那笑声似乎比面汤的热气还要蒸腾。那时的赤水河,在我听来,水声也大抵如此,混着父亲的笑,混着面条的吸溜声,成为一种喧腾而坚实的背景。

这天恰逢赤水集市,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,各样的声音也起来了。这些声音和师傅摔打面团的声音,以及满堂呼哧呼哧吃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喧腾而踏实。我忽然懂了父亲那句话。吃出响声,是为了吃出那股子气,那股子与生活较劲、又最终将其吞咽下肚的豪气与力气。

走出小店,黄昏的赤水河就在不远处流淌,水声汤汤,浑厚而连绵。我忽然觉得,那碗扯面的味道,那贯穿始终的响声,与这赤水河的水声,与父亲当年的笑声,其实并无分别。它们都是时间之河冲刷不掉的石头,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,被一碗面扯住,让你在辛辣与滚烫中,再次触摸到生命那粗糙而温暖的底色。

回望一眼那烟雾缭绕的窄门,那“啪、啪”的摔打声,还在耳畔久久回响,已化作了挣扯不断的浓浓乡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