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惠军明
清晨汽车驶离了城市,高楼大厦在我身后慢慢矮缩、退后,喧嚣最终被丢在了身后。我蜷在窗边座位上,目光疲惫地投向外面倏忽而过的风景:山色如烟般轻轻晕染开来,翠意层层涌动如浪。车子拐入陡峭曲折的盘山公路,一个猝不及防的急转之后,眼前豁然大亮——刀削斧劈似的翠峰挺立着,恍如神人挥出的青色利剑,直刺入云端,将我心头积压的尘灰顷刻击得飞散四溅。莽林深邃中,鸟声清亮亮滑过来,像几粒小冰珠,径直滴入我疲惫的大脑,倏然间凉醒了几分。
山路盘转起伏时高时低,通向山庄的石径曲折而细长,延伸于峰峦的怀抱中。两侧密密的树林铺展着厚厚的影子,我初时还如惯常一般抬脚赶路疾行,却冷不防脚下青苔微滑,身子一个趔趄才慌忙稳住心神,步速也不得不慢了下来——脚步一慢,原本被忽略的细微响动便悄悄靠拢过来:耳边的风竟不是呼啸刮过,反倒穿梭于林木罅隙,温柔摩挲过一片片颤动的叶子,枝叶摇曳之间,如轻叹,更像细语;脚边蜿蜒的小溪,淙淙如孩童梦呓,一路跟随着我,像清澈无欺的孩子,天真而执拗地要陪我从起点走到终途。步履竟不觉间轻缓放松,这脚下青苔温润微凉的触感也愈加清晰起来,甚至使我恍惚忆起童年乡间泥巴的湿润气息。城市的疲乏与重压仿佛被那叶间低语、清凉湿润的泥土悄悄卷走,被那细碎欢快的水声轻柔洗濯——脚步渐渐轻快,身体的倦怠也被淘洗干净。
正行走于树影之下,忽然间一阵持续的雷声蓦然由远及近传来。转了个弯,赫然看见一道白练自苍茫高处奔腾垂落。我循着水声前去,愈近,瀑布轰鸣之势便愈撼人心魄。待走到潭边,巨大的声浪裹挟飞溅的凉雾扑面而来。我默立呆望,任由冰凉的水珠点点扑上面颊;那轰鸣声由耳膜深深叩进了心门,仿佛万马疾驰奔踏于胸中郁垒之上,一切长久淤积在心底的焦虑烦闷,便如尘土般被冲刷崩塌溃散。这时鸟啼声则不失时机地从旁伴奏,这清泉般纯净悦耳的声音自密林深处,从嶙峋高崖之上散落下来,婉转回环着,一丝一丝,在巨大的水声幕布之上穿针引线,缝缀成一幅声音的锦绣——宛如天地间最纯净澄澈的抚慰,是对劳碌旅人无边的温情与恩典。
及至寻得一块巨岩小憩,我深深坐进它宽阔温厚的怀抱之中,试着融入周围深重的苍茫幽静。肌肤感受着岩面的凉沁与阳光晒后残留的微热,溪水气息、草木清气、泥土潮湿的腥味便渐渐萦绕鼻端;松涛阵阵、潺潺的水声、高高低低的鸟雀脆鸣声,则无痕交融汇入了我呼吸的韵律里。
暮色渐浓处,远处的山峦默默化作了画布边缘的几笔墨色深浓。车窗半开着,清冽的晚风携裹了草木甘冽气息扑入我的呼吸里;那巨大的水流仿佛依旧在我身体的某处河道奔泻。我终于能向窗外微笑了:当世俗的风霜早已渗入骨髓,那深山中翠色的静穆与流水奔涌的声响,便成为一种心魂对故乡温情的本能认领,成为困乏心灵必须寻觅的隐域与归巢。
山水这古老而温存的药剂师,只待喧嚣疲倦的游子自己走近药柜——那些鸟语林泉,那些石崖叠嶂,皆是你心病的妙药:你只需坐下屏息,静待自然以无边清意慢慢涤去你心灵的尘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