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刘明礼
“头伏饺子二伏面,三伏烙饼卷鸡蛋。”这句谚语深深地刻在我骨子里。
三伏是伏天里的最后一伏。老家人辈辈相传的“三伏烙饼卷鸡蛋”,看似是句“顺口溜”,实则饱含着农家世代积累的生活智慧——夏暑漫长,人力消磨到了末伏,需要适时来滋养补益。这寻常的烙饼卷着鸡蛋,油润裹着高蛋白,正是末伏时节最熨帖的吃食。
故乡人的胃,向来是面食的王国。馒头、窝头、面条、饺子……而烙饼以其百变之身——白面、秫面、红薯面、棒子面,发面、死面皆可为之,既省事又饱腹,因而成为农家灶头最贴心的伴侣。
母亲烙的饼堪称一绝。她先烧一锅开水,用筷子搅着把面烫一下,再兑着凉水和到稀软,然后让它醒一会儿。等面熟化了,在案板上撒些面粉,把面先擀成一个大片,刷层香油,撒些盐和五香粉,再卷起揪成拳头大小的剂子,擀成圆月般的饼坯。这时,灶下的麦秸无声燃起,火舌轻柔,如猫舌舔舐锅底。锅热了,饼坯被轻轻送入。刹那间,那面饼在热锅上仿佛活了过来,滋滋轻响,新麦的焦香味,如暖风般弥漫了整个屋子,撩拨着人心里最深的馋虫。
饼烙好了,灶膛另一边的炒锅开始热闹。母亲从鸡窝深处摸出几枚温热的鸡蛋,那蛋壳上还沾着草屑与母鸡的体温;蛋液落入热油之中,“滋啦”一声,浓郁香气能装满整个胡同。待鸡蛋炒得蓬松香软,卷入两面微焦的烙饼,薄软香韧,仿佛能兜住一整个盛夏的丰饶。
然而在我儿时,因为白面与鸡蛋都是稀罕之物,烙饼卷鸡蛋自然就成了母亲的“待客之术”。我眼巴巴望着母亲利落地将焦香的饼摊开,裹上厚厚一层金黄的炒鸡蛋,那满盘金黄与焦香被端给客人时,我的口水几乎垂落前胸,母亲却跟看不见一样。待客人散去,如果盘子里还余下些“零碎”,她便细致地将饼撕开,分成五份,递给我们兄弟五人,自己则悄悄咽下被时间磨薄的满足。
我打小就爱吃烙饼卷鸡蛋,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,唯有入三伏这天是例外。后来日子渐渐宽裕,母亲做的烙饼卷鸡蛋终于能尽兴管饱了。然而人世间最深的遗憾,并非未曾拥有,而是拥有却再寻不回当初那个滋味——母亲燃起的麦秸火已熄灭整整二十年,她将全部心力与所有余温都分给了我们,自己却未留半点。她手中递过来的那份饼,卷裹着的何止是炒蛋?那分明是从自己生命里掐出的光阴,是岁月深处最苦也最甜的碎屑。
如今,每到入三伏这一天,我总会遵从家乡的习俗,吃顿烙饼卷鸡蛋。盘中的饼与蛋虽说鲜亮,却独独少了母亲灶前那种烟火与心血的精魂。食物依旧,而那份隐忍而无声的恩情,已随着母亲的棺椁沉入泥土深处,成了记忆深处永恒又温热的底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