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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版:A08版:细品
发布日期:2025年10月25日
一檐明月 半盏桂酒

■ 周俊杰

老院的桂花总比别处开得稠。中秋前几日,檐角八瓣桂缀满细碎金朵,从树顶垂到瓦檐,像挂了串流动金瀑。风一吹,花瓣顺着灰瓦弧度滑落:有的粘在瓦缝浸出黄痕,有的旋着飘进祖父的酿酒陶瓮,有的落在青石板积起薄薄一层,踩上去“沙沙”作响。空气里甜香混着老墙根野菊的清苦,酿成独属中秋的气息。

祖父酿桂花酒极讲究,天刚蒙蒙亮便摘头茬露桂花,指尖碰着凉沁沁的甜香直往鼻尖钻。花铺在竹筛里搁檐下通风,阳光透过桂树叶洒下细碎光斑,花穗慢慢缩成半干金粒。接着一层花一层冰糖码进陶瓮,冰糖撞瓮壁“叮当”响,最后灌上自蒸米酒,酒液漫过花层泛起细密泡沫。瓮口扎红布时,他总对檐角念叨:“等月亮圆了,这酒就有魂了。”陶瓮搁在爬满青苔的石墩上,瓮身被岁月磨得发亮,我每日都跑去晃荡,听花瓣与酒液撞出“沙沙”声,像藏着一瓮月光私语。

中秋夜的月光踩着桂花香来。东山顶先浮起一抹银白,渐渐漫过屋脊染白灰瓦,再顺着檐角淌到竹桌。祖父摆上竹桌,搁好切好的菱角糖藕,解开陶瓮红布,酒香混着桂香漫开,连月光都染了甜。粗瓷碗舀酒,澄黄酒液里浮着桂花,在月光下轻轻摇晃,像泡了碗星星。父亲刚从田里回家,裤脚沾着泥点草叶,洗了手凑过来:“今年酒更醇,多放冰糖了?”祖父笑着推过酒碗,给我碗里捏颗蜜饯:“小孩家尝个味。”檐角桂树影落在桌上,随风轻晃,把酒映得斑斑驳驳。

我趴在桌边看月光淌下瓦檐:落在祖父的白发上像撒了碎银,落在父亲的手背上映出掌纹泥渍,落在我的碗里衬得桂花更艳。桂花在酒里打转,像跳慢舞。祖父喝得慢,每口含半晌,喉结一动,嘴角便沾落花瓣。“桂花经秋露、受月光、晒足日头,酿的酒才柔。”他指着桂树说,“人过日子也得熬,经点风露,甜才实在。”

有一年的中秋下小雨,雨丝裹着月光落下,桂花落得更急,瓦檐积了层金粉,雨水浸出淡淡黄印。祖父仍把桌子摆在檐下,雨丝映着月光像檐前挂了银丝,风一吹轻颤。陶瓮酒混合雨气更加清冽,父亲劝祖父挪进屋内,祖父摇头敲着碗沿:“中秋酒得就着檐角月光喝,淋点雨更有滋味。”舀酒时,檐角雨珠“嗒”地落进碗里,溅起细小水花,桂花也跟着晃。

那天祖父喝多了话稠,说桂树是他成亲那年栽的,如今快高过房檐。说着他举杯对空虚敬,酒里桂花晃得厉害。父亲默默添酒,月光落在两人的沉默里,柔得像奶奶的香包。

去年中秋,桂树更高,花开得依旧稠,月光淌得温柔,浸满院子银辉。祖父已不能多喝,仍颤巍巍舀半碗放在我面前:“今年桂花是你爸天没亮摘的,晨露足。”我端碗,酒里桂花鲜活,入口甜柔藏着岁月绵密,像酿进了这些年的月光牵挂。父亲在一旁给祖父剥橘子,橘香混着桂香漫开,檐角桂花落在他肩头像时光轻吻,也落在祖父白发上,落进沉默的温柔里。

原来祖父说的“酒有魂”,魂不在月光桂花,而在共酿的人、等候的牵挂、岁月熬出的温柔。檐角桂花年年开落,中秋酒岁岁香甜,只要檐下还摆着竹桌、舀着酒,逝去的时光、牵挂的人就不会远,都藏在这一檐明月、半盏桂酒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