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刘晶亮
整理书房时,一本蒙尘的旧相册从书架顶层跌落。封皮上的牡丹暗纹被岁月浸得发白,我蹲身拾起,一张泛黄的照片滑出——这是一张校庆合影。身穿藏蓝中山装的老人端坐中央,白发梳得齐整,脊背挺得像后山的老槐树。
“这倔老头子。”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。她扶着门框,老花镜滑到鼻尖,目光落在照片上,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里爷爷的轮廓,眼尾渐渐洇出潮红。
1956年,镇川中学的第一声上课铃,在一片荒原上响起。刚从师范毕业的爷爷,背着铺盖卷扎进了这片黄土漫卷的天地——生产队划给学校的,不过是大片寸草不生的野地,黄土夯成的地基上,孤零零立着三间土坯教室、一排灰扑扑的平房,四周连棵树都没有,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,呜呜咽咽像哭。
爷爷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:上午站在漏风的教室里教算术,下午就扛起铁锹带学生往后山跑。“石头硌脚底板,背篓勒肩膀。”多年后奶奶翻着老相册念叨,“他总说娃们手劲小,自己多背两块。”师生们的肚子总填不满,爷爷的胃病就是那时落下的——饿狠了就蹲在工地啃口冷馍渣,后来胃一抽一绞,他也只揉着后腰笑:“不打紧,娃们长身体呢。”
最熬心的是归期。陕北的交通像被掐住了脖子,放假想回家?难如登天。爷爷和奶奶新婚燕尔,思念全靠信纸传。有年深秋,爷爷终于盼到探亲假,背着包袱刚走到渭河边,就撞见铺天盖地的黄浪——上游暴雨冲垮了堤坝,浑浊的河水裹着断木冲下来,渡船早被冲得没了影。他在岸边等了三天三夜,鞋底沾满泥浆,硬是等不来船,无奈只能返回学校。
1964年秋,奶奶咬咬牙,跟着舅爷的毛驴车往陕北赶。县城的老卡车颠得人骨头散架,篷布漏风,她把棉絮裹在身上,怀里还抱着给爷爷织的灰毛衣。过渭河时,大船先运汽车,乘客得蹚着齐膝泥推车。“鞋底沾的泥能把鞋拔下来。”奶奶笑着摇头,“裤腿全是泥点,到学校晾了半个月,硬得能立住。”
当她站在学校门口,眼前的景象让她鼻酸:30孔窑洞虽立起来了,可风沙更凶。夜里起风,黄土粒子打在窗纸上簌簌响,爷爷趴在煤油灯下改教案,灯芯挑得老高,玻璃罩子熏得乌黑。奶奶摸了摸他的手:“冻成这样咋不生个炉子?”爷爷头也不抬:“煤要省着给娃们烤手,我多穿件破棉袄就行。”
1977年,爷爷成了副校长。他带着老师们啃教材、编习题集,试卷散发着油墨味。周边三县的高考生背着铺盖挤破校门,有娃连饭都吃不上,爷爷就从自己口粮里省半块馍,塞给那孩子:“吃吧,好好学,将来建设咱镇川。”
1996年爷爷退休,终于踏上了归乡路。他在陕北的黄土地上扎了根,用四十年光阴,把青春熬成了教案里的墨香,把热血融进了学生的行囊。
风掀起桌上的老照片,爷爷的藏蓝中山装被吹得猎猎作响。我轻轻按住相片,仿佛触到了他掌心的老茧——那是黄土地的纹路,是四十年奉献的勋章,更是刻在我们家族血脉里的精神根系。

陕公网安备 61010302000964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