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荣华
“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”倦鸟归巢,原是天地的本意。
人居住在城里,心中早就有了一个“知还”的意念,乡愁与守望是我情感的内核,于我而言,故乡既是实体空间,亦是精神原乡。
儿时的故乡,云雨明澈,很是静娴。春天,当河岸边的柳枝开始泛绿时,人们就开始育秧了。过不了几天,桃花和杏花抢着开放,白的红的粉的,在阳光下是那样鲜艳、那样诱人。
夏天是随着水稻成熟一齐来临的,大人盼望收割就像小孩盼望过年,这时早就磨好了镰刀、修整好晒谷场。那几日,大地是金灿灿的,小伙子们生龙活虎、挥汗如雨。他们的一招一式,就像舞蹈一样,动作熟练整齐,人朝前走,身后便是一堆一堆可爱的稻把。一片金黄的故土,插上晚稻以后,又是一片碧绿。
秋末时,叶落了,花谢了,果实也颗粒归仓了。
冬天带着一身寒气如约而至,枯黄的野草被洁白的霜色染了眉毛,冬藏的油菜挂上了晶莹的露珠。枝头的柿子树,拥着残红,抱着冷绿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”顷刻间,故园大地白茫茫一片。枯树瘦枝在寒风中僵立,田间泥路如铁般冷硬。天幕低垂,雪已纷纷扬扬飘了下来,像无数细碎的羽毛,无声覆盖住村口小径,蜿蜒着渐次消失于苍茫深处。四野一片寂静,唯有几缕炊烟从村落低矮的屋檐下浮起,摇曳着,努力给寒冷添上些暖意。白茫茫的雪野之下,仍然藏有春天的脉搏,在冻土深处轻轻跳动。
从城市踏上归途,车轮碾过蜿蜒的村道,两旁是熟悉的稻田与荷塘。黄昏里,夕阳沉甸甸的,将归鸟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投向一片苍茫暮色。村口老树下,远远望见父亲的身影,固执地立在风中。他的脊背已不复挺拔,微微佝偻着,目光却如炬,穿透暮霭,牢牢锁住我归来的方向。那目光有重量,压得人鼻尖发酸。
老屋的青瓦檐下,有燕子年复一年衔泥筑起的巢。燕子秋去春来,翅膀剪开一路向南、向北的风雨,却从不迷失方向。檐下的巢,是它们丈量过千万里后,必定折返的心。父亲曾指着檐下忙碌的飞影,叹道:“鸟雀都知倦,晓得归巢,人哪能忘了本?”他的话语里有泥土的厚味,有年岁的褶皱,当时不解,如今忆起,却似檐角坠下的雨滴,直直敲进心底。
暮色四合,老屋亮起暖黄的灯,厨房里飘出灶火的温热气息。老伴的身影映在窗上,那锅里翻滚的锅巴粥,是故乡的滋味,是时间也无法蒸煮掉的记忆。屋檐下,麻雀已归巢,细碎的呢喃声在檐角下流淌。归家,竟是这般欢跃,又如此洒脱,如此柔软。
当繁星垂四野,我仰头,银河横贯天际,浩渺无声,星子们各自安坐于天穹深处,如亿万粒种子,安然种在永恒的墨色田畴中。它们的光,来自笃定的存在,而非盲目的奔忙。心若不归,身行万里亦如飘蓬;心若知还,斗室之内自有星汉灿烂。人在世上奔走,耗尽了力气,最终所求,不过是灵魂深处那方小小的巢穴——它不需金玉为饰,只要容得下疲惫的翅膀,盛得住归来的星光。
我想:这“还”字,原不是地理上的折返,而是心灵的归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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