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杨文力
闲下来想故乡,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三合村口那棵老槐树。它就立在路边,等着我们这些游子回家。
还没真正走进村子,就看见了老槐树的影子——不是细弱的枝丫,是铺天盖地的绿,像把整个村子都拢在怀里。据村里的老人讲,这棵树是北宋时期的,一千年了,黄土地把它喂得结实。它的树皮早裂成了深沟,摸上去糙得硌手,像是老人手上暴起的筋,每一道都藏着日子。枝丫往天上伸,歪歪扭扭的,却透着股劲,像要够着云。叶子密得很,阳光漏下来,在地上织出星星点点的斑,风一吹,那些斑就跟着晃,晃得人心里也软。
打我记事起,老槐树下就是村里最热闹的地儿。傍晚时分,炊烟从各家烟囱冒出来,混着饭香飘过来,乡亲们就端着粗瓷碗往这儿聚。女人们坐在树根上,手里纳着鞋底,线穿过布的声音细细的,嘴里聊着谁家姑娘订了亲,彩礼是几匹布;男人们蹲在一旁,旱烟袋叼在嘴上,烟圈慢悠悠飘起来,话题从地里的麦子长势,说到邻村新添的牛犊。我和小伙伴们最疯,绕着树干跑,把落在地上的槐花捡起来,穿成项链挂在脖子上,或是仰着头数枝丫间的麻雀,数着数着就吵起来,又很快和好,笑声能传到村尾。
后来村里通了路,货车能开进来了,卖烟酒的、收药材花椒的,都在树下支摊子,老槐树就成了村子和外头连着的绳,一头拴着故乡,一头拴着远方。
去年冬天回村,看见老槐树上挂了块铁牌,上面写着“富平县古树名木保护牌”。堂哥说,现在村里年轻人少了,可不管谁回来,都要到树下坐一会儿,摸一摸树皮,说“这手感,还和小时候一样。”林业部门的人也常来,拿着本子记些什么,给打药、除虫,把这棵老树当宝贝护着。
老槐树是看着村子变的。它见过战乱时逃难的人躲在树下避雨,听过改革开放时村里广播里喊的“包产到户”,如今又看着年轻人拖着行李箱往外走,走的时候会回头望它一眼。它也见过生死轮回,春天的时候,枯枝上冒出新芽,嫩得能掐出水;秋天叶子黄了,落下来铺在地上,踩上去软软的,像一层毯。它从不说话,就那么立着,风来的时候,枝叶沙沙响,像是在说“孩子,根在这儿呢”。
前阵子和姐姐带着她的孙子回村,他仰着头看老槐树问:“这树会老吗?”我指着树根处刚冒出来的嫩枝说:“你看,它每年都要换一次新叶,就像舅爷爷冬天会穿新棉袄一样。”他似懂非懂,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槐树叶,夹进他的小书里。走的时候,他突然跑回去,踮着脚把一颗水果糖塞进树皮的裂缝里,小声说“给你吃,下次我还来。”
我现在住在县城里,窗外是高楼,是水泥地,没有了老槐树的陪伴。累了、烦了的时候,就会闭上眼想老槐树下的光影,想乡亲们的笑声,想风穿过树叶的声音。那棵老槐树,早不是一棵普通的树了,它成了我揣在心里的故乡,是我走多远都能回头找到的根。老槐树立在那儿,故乡就还在那儿,等着我回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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