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张永涛
北部湾的风总往车窗缝里钻——不是城市楼群滤过的风,是簕山古渔村的风,裹着咸湿,沾着细沙。
村头木牌的字还亮在我的记忆里:这处嵌在防城港企沙半岛的村落,聚居着七十多户三百余人,大半是李姓。明正统年间,中原李氏“陇西堂”的一支族人辗转渡海,撞见这片蟹形的风水宝地,滩涂边生着一种簕树,便把“簕山”作了村名;直到2009年伴着旅游开发,才添上“古渔村”的后缀。
初到的午后,滩涂把天空浸成了透亮的蓝。海水漫过细沙,木桩牵着渔网卡在浅浪里,投下歪扭的影子,远处的渔船是个淡淡的小点,浮在风间。望见滩涂深处有渔民开着三轮车飞速行驶,我才鼓足勇气,踩着没踝的软沙继续前行,鞋子很快湿透,裤腿沾满了泥沙。
老远就看见一个弯曲的身影,走近了才渐渐清晰。那双蓝胶鞋陷在浅泥里,粉花宽檐帽遮着半张脸,脊背弯得像被海风压了多年的木杆,手里的铁耙齿挂着湿沙,脚边歪放着个红塑料桶,桶里堆着半盆青白色的扇贝,裹着细沙,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。我凑过去喊“阿婆”,海风裹着话音撞进浪里,她似乎没听见,依然顾着手中的活儿。我又喊了一声“阿婆”,她才微微侧过脸,耳鬓的白发沾着细盐粒,往前凑了半尺:“你说啥?风大……”我帮她捡拾挖出来的贝壳,好拉近距离再聊天。她的方言裹着咸湿的尾调,三句里我只能抓住“扇贝”“埋沙”“下午来”几个词——后来才拼凑完整:每天后半夜潮涨,中午开始退潮,海水会把扇贝、生蚝这些贝类埋进细沙;等下午滩涂显露出来,她就提上耙子和桶来刨挖。
她忽然伸手,稳稳捏起一个带螺旋纹的小贝壳,塞进我手里——壳上还沾着她掌心的温度,潮潮的。“好看,拿切(去)。”
我蹲在旁边看了半晌:她的耙子落得轻,一钩一挑,沙里就滚出个完整的贝,手腕的筋绷得紧实。我瞧着新鲜,凑上去笑着问:“阿婆,我能试试不?”她把耙子往我手里一递,我学着她的样子往下钩,力气没收住,铁齿狠狠扎进沙里,一挑就是半捧湿沙——裹着的贝壳要么被翻得更深,要么被齿尖磕破了壳,嫩肉黏着沙粒露在外面。折腾了一阵子,居然没挖到几个像样的。再看阿婆,她让我停下来,弯腰在我挖过的沙里刨了刨,竟然刨出不少,除了扇贝,还有生蚝,颜色、形状都不一样。
眼看她的红桶快堆满,我忽然说:“阿婆,这桶贝我全买了,我和朋友晚上尝尝海鲜。”她愣了愣,皱纹里漾开笑:“这要不了几个钱哦。”我掏口袋才想起没带现金,便说给她扫微信,她却摆摆手说没有手机。“我先提回民宿,放下就拿现金过来给您,成不?”她把桶往我手里一塞:“没事,你拿去,等你。”话音刚落就转身,耙子又落回沙里,“唰啦”一声,又一个完整的贝滚进了空盆里。
那晚,村口小饭馆的老板娘端上来一盘炒花甲,还有一盆海鲜汤,白汽裹着咸鲜漫出来——正是阿婆挖的贝,和冬瓜同炖,汤清得像退潮后的浅洼,贝肉蜷在壳里。我捧着热汤忽然懂了:阿婆蹲在滩涂里的时辰,从不是生计的妥协,而是把大海的馈赠,一点点剖成手里的贝、碗里的暖。连那声“等你”的信任,都像滩涂的沙,柔软却坚实。
海水不知何时涨了上来,天刚亮时,那一簇枯树孤零零立在水里,已看不见昨天的根,枝丫裸露着,却牢牢扎进滩涂的软泥——像阿婆的背,弯着,却没塌。
原来这世间的“永恒”,从不是高楼的钢筋水泥,而是阿婆跟着潮汐起落的耙声,是枯树扎进软沙的根——是把自己嵌进自然的节奏里,不慌不忙地,让日子长成潮汐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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